冉迟

难道这次我抱紧你未必落空?

「U荡」够钟




人们常说,无意识写下来的东西,最真实。


童扬算是在一个不合时宜的点想起这句话的,彼时他对着那两个熟悉的字眼,无声地笑了笑,却用尽力气,才删除掉。他在时间流逝的嘀嗒声里敲下崭新的两行字。


“今天要在这里,对所有等了我很久的人,说一声抱歉。”

“我没有续约,我要退役了。”


这真的是,挥别旧时光、开启新时代的,崭新的两行字。


在EDG最鼎盛时担任队长的人,此刻敲下了告别。



(上)


大抵人们潜意识里都认为打职业的,即使不是不良少年,成绩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所以当童扬以大学生的身份来到EDG时,未来的队友们丝毫没有掩饰啧啧惊奇的浮夸表情,表情之生动活泼令人叹为观止。


现在想来,那应该是压抑了太久太久,以致像从未有过的,他们的少年心性。


那时候EDG刚刚起步,所有人却在一开始就背上了沉重的枷锁。训练室——那时候还只是临时腾出来放电脑的杂物间里,终日笼罩着不见天日的压抑,笼罩在心头的念想大都是一个模样。打职业是为了什么,抛却从前的队伍来到这里又是为了什么。明凯和冯卓君也算是从辉煌跌落谷底再重头来过,现阶段艰难的起步和巨大的舆论压力让本就尚存疑虑的心摇曳出一丝丝动摇的火苗;曾龙刚从他口中的“龙潭虎穴”里逃脱,还处在一个茫然不安的状态下。即使是在几个人逐渐熟络之后,平日的嬉笑打闹里也始终带了一点点想要窥探他人过往、却又怕触其伤疤的尴尬。


明凯带了点迷之骄傲,向大家介绍着新来的伙伴,同时不忘强调“我带的”、“大学生诶”几个重点,眉飞色舞的样子让冯卓君不忍直视。


“明凯,你看你笑得跟朵花一样。”


见打野没有任何要理自己的意思,辅助推了推眼镜,又追加一句:“我这并不是在夸你,我说的是菊花。”


原本开着自定义假装什么也没听见专心练英雄的中单此时也绷不住了,他转过来,目光在触及明凯变了又变的脸色时选择了跳过,猝不及防撞进了一大片放荡不羁的刘海。新来的小上单状似乖巧地低着头,但戴上眼镜自我感觉双眼五点零的中单还是察觉到了什么,带着转椅吭吭哧吭哧地挪到新队友旁边。


他看到了的,新人局促不安地绞着手指,在紧张。于是曾龙伸手戳戳对方:“兄弟你好啊,我是曾龙,可以叫我U,那边两个……你应该很清楚了。”


(疑似)非主流的少年却意外地好相处:“我是童扬。”


曾龙挠挠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啊对了,我们adc这几天有点事不在,过两天你就能看到他了。”


他又跟童扬东拉西扯了一会,在提及年龄时笑得很开心。


“这么说来你就是队里最小的了,放心,在这边都是自己人,要是惹上什么事了——”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嗓音,“就报明凯的名字,说你是无辜的有什么事情冲他去。”


童扬难为情地笑了笑,那其实是十分好看的模样,但在刘海的映衬下完全变了味道。曾龙突然就想说,有空我陪你去剪个头吧。


不过已经没机会了。背后传来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声,在曾龙意识到要逃跑之前,就被明凯揪住了后领。


“我全都听到了。”


那是他们充满笑声和吵闹的开始,以后还会有浸满愁绪的别离。但在那个时候,梦想还未曾折戟,希望依然灼热,没有人会去想很久以后。



虽然作为明凯口中的大学生文化人,但童扬是个实打实的理科生,语文自高中后就再也没有上过110。此刻他就觉得自己这份退役声明糟糕透了,想要修改却无从下笔。

究竟是哪里。是哪里。让这份稿子,像落荒而逃后留下的投降书。



“很糟糕吧?”童扬低下头,大半张脸都隐藏在了阴影里,晦暗不明的神色让曾龙心慌。


年轻的上单选手拧开水龙头,掬起一捧水往脸上拍打,声音依然平静:“我有时候都在想,自己是不是不适合打游戏。”


哗哗的水声回荡在空旷的洗手间里,曾龙伸手把它关上,温和地安慰着队友:“不是谁都有能力和机会打职业的,可你被选上了。”他注视着镜子,看到对方脸颊上未干的水痕,没有揭穿那到底是水冲刷后的印子还是软弱的痕迹。


“如果,不该选的呢。”


曾龙没有立即回应,而是侧过脸,抚上对方湿漉漉的额角。


“不会的,”他低声许下宏大的愿望,“你会成为世界级上单。”


他不知道这种时候做出如此暧昧的举动,算不算趁人之危。

他只是知道,这样子的童扬,他不想看见第二次。


但是曾龙也还不知道,这样的童扬,以后还会出现许许多多次,在他离开之时,在他离开以后。



就比如一年后的s5,他看到官方app上某个人红肿的双眼, 忍不住打了越洋电话。


——却不是给心心念念的人。


“阿布,”曾龙不知道自己所在的立场,到底要打给谁比较合适,思前想后,拨给了此刻大概是最冷静的人,“korol他……”


“还好还好,”那头的语调稀松平常,却也难掩其下隐藏的深深疲倦,“只是说眼睛难受,叫医生看过了,照片放上去……你知道的。”


曾龙突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恼怒,化作浪潮挟着翻江倒海的厌恶将他拍倒在岸上。那人不喜欢这样的噱头,也不是什么乐意将自己狼狈一面暴露在镜头下的人。但只一会,这么多年来也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中单将这股愤懑压了下去:“我知道了,谢谢啊,好好休整,回来等你们统治lpl明年再战啊……”


后面讲了些什么连曾龙自己都意识不到,此刻童扬离他有四分之一个地球那么远,所相隔的人有一个……两个队伍的人那么多。他没有立场。


胸口被凿穿一样难受着,像溺水的后遗症。曾龙深深吸气。一路走过来,他得到了一些,失去了一些,曾自诩过不会后悔的选择如针一般扎着他的胸口。对他们来说啊,科技发达无法传达绵长的思念,胶片出现也不能重现那曾抓紧在手里、却像沙子一般逐渐漏去的时光。


早该想到的,曾龙挂掉电话,他失去那个人了。这一瞬间的认识,仿佛抵掉了未来所有可能触及的荣誉。


为了那个梦想他们愿意舍弃很多,很多很多,但人总会有后悔的时候。

比如现在,曾龙也第一次意识到了,在交通与通讯工具如此发达的时代,距离仍会让人这样脆弱。以致他抑制不住,自己汹涌而上的情感。



(下)


童扬好像知道,究竟是哪里的问题了。曾龙在那头又问了他一遍:“就这样吗?你甘心吗?”


甘心吗?他也在心里反反复复地质疑自己。大家都说,明明是坚持了那么久的东西,是愿意倾尽一切要实现的梦啊。可是那份声明依然被发出去了,剩下的希望,童扬亲手将它们击碎。


“很糟糕吧?”曾龙听见那人轻声问他,恍然间像是回到了s4世界赛失利的时候。


“mouse的表现很好,作为新人足够优秀了,所以,”童扬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听起来很淡然,“所以我这个有名无实的队长,退役前很长一段日子都是替补。”

“其实这也只能怪自己菜。之前是一直打不上大师,上不了训练赛。等到打上了,也不需要我上了。”

“可是……MSI那时候,我也只有钻石啊。”

“在替补席上待不住就退役,糟糕透了吧。”


这样懦弱无力的选择,只有逃兵做得出。他说,我投降了。我放弃了。我要走了。


当年谁不是怀着满腔热血誓要战死沙场,可面对着吞噬掉许多炽热心灵的茫茫大漠,身后铺天盖地的指责与恶语,以及被传成神话的对手,热血再难凉也终究平息下来。很多个深夜里他们饮酒大笑,又或者难耐痛哭的回忆,都被掩埋在了黄沙底下,风一吹,露出上面的斑驳刮痕。


曾龙那边没有丝毫动静,呼吸声也轻得近乎听不到。童扬可以想到男人蹙起了眉,难以抚平的川字纹在脸上格外显眼。他也许扶了一下眼镜,将手机换到另一边来听,眼底带着些忧虑或者勉强的微笑。


“我也是逃兵。和你一样。”


童扬一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专注诉说,丝毫没有顾及到另一个人的感受。明明两人最后处境相同,他却讲出这样肆意又伤人的话语。用那种“你不理解”的语气和谁倾诉都行,独独对这个离开了很久的中单,他没有资格。


被挂牌出售的人,应该是自己啊。最后却让那个表现不够耀眼却足够稳定的中单,当了替罪羔羊。他于心有愧。



曾龙转去蛇队的时候,很多人都看到了EDG队长那条“一个房间”的微博。新队友毫不客气地开起了玩笑,调侃他和童扬有不正当关系。老练的段子手一一笑着回敬,闹腾了一会儿,转手戳开童扬微信。


“以后有机会一起睡觉啊”


“……”


“哎 不是你说的 一间房吗”


“。。”


“好好好,不开玩笑。”


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敲击了几下,有点累,曾龙决定换一种方式。


他清清嗓子,对着话筒说:“在EDG要加油啊。”


连我的份一起。


以后不能陪你一起走了,你自己一个人,记得按时吃……算了算了这些留给你妈妈说。现在队伍里有比你小的选手了,作为队长要好好关照别人,就像我们当初照顾你那样当儿子一样爱护。有什么苦恼的事情记得说出来,别一个人憋着,跟明凯阿布甚至田野赵志铭都可以啊。还有衣服收了要叠,别卷成一团就塞柜子里……哦还有啊,战队的事情就不要让我知道太多了,毕竟……


曾龙哽在了这里,不知道往下说些什么好。白天的干净利落到晚上全成为拖泥带水。他上划取消了发送。童扬在那边,看着“对方正在讲话”的字样变成了“小U”,又变成“对方正在输入”。


对方说,晚安。


童扬在心里想,你打算说些什么呢,不会又是好好吃饭之类的婆婆妈妈吧。还是会啰嗦一大堆关于如何做好一个队长,带着队友杀出重围拿下冠军?


像是赌气,童扬也只回了相同的两个字。


曾龙看着石化在门口的李炫君,无奈地笑了笑:“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少年推推下滑的眼睛:“要说你和korol没有一腿,我是不信的。”


“还是有过的。”


“这这这……”少年不自觉张大了嘴,片刻后才带了点歉然说下去,“我没有别的意思啊。就是,建国啊,你有女朋友的吧。”


“对,”名为落寞的情绪细细密密地爬上眼角,男人叹一口气,“所以是,有过。”



谁也不知道情愫是如何萌生的。


那个时候——s4那次,曾龙抚上了失意人湿淋淋的额角,心想着再也不要了,不要再看到这样的童扬了。鬼使神差之间,他手上动作滞了一下,很突然地揽过那人吻了上去。


童扬没有拒绝他,这个认知让曾龙感到一阵欣喜。他贴着对方冰凉的唇瓣摩挲,滋味并不是柔软或甜蜜,而是带了点咸涩的僵硬。曾龙腾出一只手撩开童扬过长的刘海,明亮的灯光下那双好看的桃花眼紧闭成了一道狭长的弧线,他可以想象到,薄薄的眼皮下是怎样一番水光潋滟。


“明年……”他们分开的时候曾龙喘了一下,平稳住气息才再度开口,“还有明年。你还年轻,会有很多个明年。”


童扬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上挑的末梢还残留了些许水渍。曾龙抬手帮忙擦掉,他的眼睛也在这般温柔下逐渐明亮起来。


“明年,我们……”童扬出声回应,声音听来有些沙哑。


曾龙接下去:“我们,还有他们,EDG的所有人,大家一起。”


那么,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我们”开始崩塌,五个人到最后,成为了他、他、他、他还有他。能够一起走过艰难的岁月,已经是足够幸运的事情。但许下的志愿不过是记忆的奴隶,总是有始无终,虎头蛇尾,像未成熟的果子密布树梢,一朝红烂就会离去枝条。*[1]各奔东西是无可避免的结局,但总会有遗物驻守原地,与现实抵死纠缠,一直一直,守护着那些过分的喜乐或剧烈的哀伤。


曾龙隐在镜片后的双眼依然坚定,注视着也有自己那么一番故事的少年人。


“我不后悔。”


“……啊。”李炫君皱皱鼻子,蓦地注意到对方眼睫低垂下来时的半分温柔神色。但他没有戳破,本应勉强的应和最终也软化下来,落成一个毫无芥蒂的笑脸。



“别哭了吧,你也不怕人笑话。”童扬用半带嘲笑的口吻安抚着后辈,长臂一伸将收拾好的行李箱推到一边。蹲太久了腿有点麻,他索性和田野原地并排坐下,轻微抽泣声断断续续从旁边传来。


“我也不想的,”田野用力吸吸鼻子,恶狠狠地为自己辩解,“童队你还敢说,明明怪你,这么突然就走了也不商量一下,留下个大摊子给我……”


“现在是野队了。”前任队长这么提醒了一句,看见后辈红红的鼻头,终究有些不忍,“还有很多人在,都在这里,和你一起加油。”也许会走掉一些,失去一些,但也会迎来一些,得到一些。这条路上,永远有人和你一起努力。


田野摘下鼻梁上碍事的东西,使劲揉了揉眼睛。双眸通透明亮像当初的他们。不是指哪一个人,而是在这条路上曾并肩或敌对过的所有人。但里面又带了些令他难以面对的责难,质询着他离开的理由。童扬对此没有回应,突然站起来的动作让头一阵晕眩。他把行李箱推到门边。


到时间了,童扬带上淡淡的笑容,说,已经足够了。


就像辛德瑞拉午夜十二点前必须退场,日渐衰老的将领要卸甲归田。好像所有人都被限定在一个时间内,在终焉到来之前,要努力画上完美的休止符,然后退场谢幕。


但总有东西不愿消失。说是一干二净,到底还不是藕断丝连。像他在键盘上无意识地敲下他的名字,也像他在得知他要退役时半夜忍不住拨出的电话。像他们未燃尽的感情,带着不愿熄灭的星火,在内心深处蛰伏着,是死去的模样,又仿佛会在下一刻热烈燃烧。


爱是……不止不休。



Fin.


*[1]:“志愿不过是……离去枝条。”选自《哈姆雷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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